中山公园的东泥山上有五位“老住户”,这是五棵胸径都超过十厘米的黄杨树,已经安逸地在此生长了上百年。黄杨树生长缓慢,不易移栽,这五位住户是附近居民的老朋友,也是公园的重点照顾对象。不过,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它们的安稳生活有了点变化:东西走向的城市地下交通大动脉北横通道计划从五棵大树的脚边穿过。施工过程水泥渗透容易导致土壤酸碱性变化,但若是实施移植,黄杨树又是娇贵的树种,不一定能存活下来。怎么办?作为北横通道工程中山公园工作井及江苏路匝道工程项目的工程师,郑刘卫开始为保护这五棵黄杨树来来地折腾起来。
“喂,老郑,澎湃的记者来了,要问问那几棵黄杨树的事儿,这可得找你了。”2024年3月 22日一早,接到魏巍的电话,我捧着笔记本电脑和茶杯来到会议室。集装箱搭建的办公楼里,什么都是迷你型号的。我坐的位置正对那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大约十米外施工挡板上方露出的重重绿影,老朋友了,五棵黄杨树。“看,就是那里,叶片小小的,树木也不高,五棵都在呢。”我指给记者们看。到5月底,整个盾构工程结束,和它们的缘分就要告一段落了。我还挺感慨的自己和中山公园这些树木的交情竟然延续了整整十年。
回到2014年,项目中了标,我知道这是一项大工程。我入行这么多年,每项工程都要的时间,同事知道了还开玩笑说,等这北横通道工程结束,我就半只脚迈入退休了。
2015年修建的一级匝道,穿过中山公园湖心小岛;2021年,启动二级匝道工程,我负责土建工作。工程穿过公园实现贯通,很难避开花木。就这样,我与山上的五棵黄杨树相遇了。
我打开投影仪,给记者们展示施工图:图的中央位置是接收盾构的工作井,这口工作井靠近中山公园湖心小岛,延伸到中山公园里的东泥山脚下。等到掘进工程结束,盾构就会在地下被拆解,再从这个工作井里运出来。工作井的边沿有三米厚的水泥加固墙,在我的施工图纸里,加固墙的东北方向是密密麻麻的红点——每一点都是东泥山上的一株植物。
最早我们规划的工作井位置是要从东泥山借道的,这就需要把山削平,把树都搬走。绿化局(上海市绿化和市容管理局)来标定植株时我在现场,树冠投下凉爽绿荫几管卷尺横卧在地。据说树影的大小与根系的广度相关,绿化局的工作人员参照影子测算黄杨树的根脉。我为他们拍现场照片,三两游客也入了镜,树荫下他们搭起帐篷聊着天。
但是这个方案没有执行。绿化局的专家在测定之后告诉我们,黄杨树是生长比较缓慢的树,一般需要五六百年才能成材,并且这种树不好移栽,很容易在移植后“夭折”。东泥山的黄杨树长了好多年,能不能不要去拆这个山?不要动上面的树?
其实,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是必须不能,不能拆山,不能毁树。我入行二十几年也见过不少古树在工程开始前被妥善移栽的情况。但是这一回碰到了“动不得”的树那只有我们动了。设计院与我们施工单位开展了“专家会诊”。历经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终于调整好了方案——把工作井整体后移,把这片“黄杨地”保住。风险评估顺利通过,五棵黄杨树不用搬家了。
工作井西移四米,盾构采用 300 米半径掘进,为了尽量远离黄杨树,常规的地面垂直进洞加固无法实施。可是工作井离黄杨树还是太近了,我们最终将工作井向外移了五米左右,工作并外部的加固墙体也要变窄。
“水泥加固墙只能做三米厚了?”接到这个施工方案时我是害怕的。北横通道十年的项目,这是所有工作井加固墙里最窄的一次规划。加固墙变窄会导致挡土和止水的能力减弱,与之伴生的将是极大的施工风险。若土体松动,盾构机推进过程将极有可能引发土体坍塌以及地下水渗透。
怎么办?要改变进洞加固工艺,不能全用水泥墙加固。我们决定在工作井里做12米到 13 米的冷冻加固,即通过冷冻的方式将土体固定。同时,在黄杨树一侧要打一排隔离桩,防止水泥加固墙腐蚀土壤,恶化黄杨树的生长环境。
工作井的大小和盾构机路线也一应变更。工作井缩小到了16米见方,这在北横通道整个工程里属于非常小的尺寸。井的大小调整过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盾构机的行进线路也要随之改变。到了最后接收盾构机的阶段时,行进线路从直线段的推进变成了一个非常大的急转弯,只有 280 米的转弯半径,非常小。这同开车是一个道理——转弯更慢,也更难。
一个盾构机就有 3000多吨,全长接近 13米,只比工作井直径小了三米。就算是一块一块拆解完,再一块一块运上来,这缩小到原来一半大小的工作井,还是没办法把盾构机的最后一段尾巴拿出来。我们又和设计院开了第三次会议,最后决定像蜥蜴断尾一样,放弃这段直径 9.28米的盾构机盾尾,实行“断尾”计划。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想让这五棵黄杨树继续安稳地生活,我们必须选择放弃它。
而这也是我入行12年以来第一次遇到断尾这样罕见的工程。实话实说,以前在公司确实有听说过这种断尾的项目,但是自我参加工作以来,还是第一回碰到这种情况。第一次执行“断尾”工程,记者问我压力大不大。要说真一点压力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
因为整个盾构机的拆卸难度倍增,原本两天的工期增加到十天。我们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整个运出来,这次得边推进边拆。盾构机出来一半就得开始卸,其他的辅助配套配件还不能动,必须得等前面的这一部分拆完了之后,盾构机往前再推进,才能把后面半截弄出来。等这些动作都做完了,最后整体的这些配套辅助设施才能拆。
而且在拆卸的过程中,因为盾构机留了一截尾巴,隧道周围就留了一圈间隙。再加上盾构机的盾尾切割不是像切豆腐一样,咔嚓一刀就解决的事情,得一段一段拆解,再一段一段运出。在这样长时间的切割过程中,如果缝隙处出现问题,就极容易发生地下水渗透等问题。
甚至哪怕这几步都顺利完成了,也还没结束。最后的尾巴留在地下,用以前的办法填不上这周围的一圈缝隙,得用外部注浆。我们决定在井内负五层,也就是地下25米的深度,搭一个盘架去填充。考虑到这里是盾构的接收点,而且时间不等人,浆液还添加了水泥等能够增加固结时间和固结强度的物质,来进一步防止泥沙涌入和土质松动的问题。泥沙涌入是绝对不能发生的,如果泥沙酸化了土壤,黄杨树的根就没办法再生长了,这对于五棵黄杨树来说将是毁灭性的打击,也会让我们的“断尾”计划完全失去意义。
所以,拆卸、断尾、填充,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半步都不能有差错。只有盾构成功断尾,那五棵黄杨树才不会受到影响。
在十年前修建北横通道一级匝道的时候,我们也遇到了需要提前开展林木保护的工程。到现在我还记得,有一棵特别大的榉树,胸径超过 75 厘米,就种在中山公园的湖心小岛上,旁边还有个小亭子。那棵树真的特别大,实地勘探的时候,这大家伙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当时的项目需要把湖心小岛推平,但小岛上的树很多,除了普通的乔木、那棵特别大的榉树外,还有一棵黄连木,都是需要保护的古树。因为施工会往土体里面灌注水泥水土的酸碱性程度、地下水的变化对这些树都是有影响的,可能不利于这些树的生长。因此,施工队还开了专家会,请设计院的同事、古树保护的专家、公园的管理公司负责人一起讨论林木的保护方案,共同目标是不能让工程影响到它们的生长。我们讨论了好久,与设计院也调整了很久,才最终定下来林木移植的方案。榉树和黄连木从湖心小岛移到了花圃那里,其他的乔木都移到其他地方去种植了。所有的树,一棵都没受损伤,有的树因为生长条件苛刻被留下了,有的树已经在别的地方生了根。
那小岛在一级匝道修建好后就复原了,不过树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我就靠在窗边跟记者讲着十年前的故事,不经意抬头,发现透过窗户还能看见那棵被保护下来的榉树,树冠还是那么大,那个小小的耸起的小岛也还能看见,现在种上了新的树,都郁郁葱葱的。
对于中山公园附近的老住户,还有那些常来中山公园玩的小朋友们来说,这些树就像中山公园的老朋友。十年是北横通道修建的时间,对于这些树来说,不过就是又长了几圈年轮。它们眼望着这座城市变化、发展、道路加宽甚至在地下又增加了一条城市主干道。
五棵黄杨树一步都没挪。等工程结束,施工挡板拆除,它们的树荫下又会迎来休憩和野餐的人们。只有少数参与者知道,在黄杨树根系深埋的地下,开掘了北横通道的那部盾构机把“尾巴”永久地留在了地底,像一座纪念碑,刻下这座城市在建设过程中不变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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